对西方政治社会史感兴趣的读者，一定对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不陌生，该书是第一部对美国社会、政治制度和民情进行综合研究的著作，也是了解西方民主和社会制度的必读书目。

《论美国的民主》诞生于法国大革命后的特殊时期，托克维尔为躲避政治麻烦赴美国考察，而此时的美国，正处于深刻而广泛的变革时期。有感于美国民主变革和欧洲君主制传统的社会差异，托克维尔写下了这部剖析美国政治制度的“第一书”。

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托克维尔敏锐地意识到旧有的贵族制度迟早会扫入历史的“故纸堆”，民主将成为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而美国的政治制度即是不容忽视的一支。

一个国家的文化和体制里最有意思的部分，往往就是本国人几乎意识不到的那些东西，托克维尔作为一个外国人以中立态度论及美国民主的成因利弊及未来，无论在当时乃至现在都可谓政治学经典。

而在近200年后的今天，原英国Essex大学政府系教授安东尼·金接续托克维尔的洞见，尖锐地指出：美国民主制度的基本原则实际是非常不民主的。

亚历克西·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1805—1859）与安东尼•金（Anthony King）（1934-2017），后者是加拿大籍英国人，牛津大学博士，原英国Essex 大学政府系教授，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久负盛名的政治学者、政治评论家和选举行为学专家，在宪法、政府管理和选举制度方面著作甚丰。

他认为其中的根本矛盾就在于，美国民主是建立在两个相互对立的原则之上。一个原则是建国之父们概念中的“宪法”的政府，它要确保谨慎、协商，制衡以及三权分立，“人民”被赋予非常有限的角色，另一个原则是日益显现的“激进民主”。

这二者的张力及理论混乱就像地壳两大板块互相摩擦，于是产生了这些年我们所看见的美国民主实践的乱象，这就为我们读懂美国政治制度及其实际运作方式提供了一把钥匙。

此外，放眼二十一世纪的政治角力，无论你乐意与否，似乎都不得不承认，“要认识美国，然后才能认识世界”，美国占据着民主自由的道德高地统领西方，以胡萝卜加大棒的方式对他国横加干涉，在短短两百多年的时间里成为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国家。

通过《论美国的民主》和《美国民主的悖论》的对读，我们不仅看到其中的洞见，也在两者的分歧中捕捉到当下美国民主的新变。

01 美国人祖宗神龛上有两个敌对神灵？

在许多人眼中，美国人可以说是没有深厚历史的国家，所以他们也更不受传统的束缚，然而在安东尼·金教授看来，美国人有着独特的“怀旧情结”，甚至到了祖先崇拜的地步。

与此同时，他们顶礼膜拜的，却是两位敌对的神灵，这是两种深深根植于过去的“神仙打架”的两种理念。

一种是乔治·华盛顿、革命一代、建国之父等人身上体现出来的宪政主义，安东尼·金给了我们一个真实可感的画面，想象一下那些知识精英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自信的成功人士，他们自愿走到一起为国家的福祉出谋划策。与他们联接起来的，是有文化，有学问的城市景象，是富有城市气派的。

而另一种理念则是有着更深厚乡土气息的“激进民主”，在早期美国理想的乡村生活一直被推崇，乡下人的美德甚至比常青藤名牌大学、繁华都市以及大公司总部里的德行高出一筹，直到今天成千上万美国人的心里最好的民主就是“草根”。

这两种理念的核心价值完全是针锋相对的，前者的中心诉求是好政府，而不是人民力量，它的特征是温和、平衡和谦抑，决策要有度、有序、有势，切忌仓促和轻率，为此政府机构应该由能力卓越的人负责，由他们给公共事务管理注入冷静、智慧和经验。

而后者的核心思想则是让人民来作主，不是精英、贵族、专家……而是人民来统治，这个政府由人民直接掌控，也就不需要去搞分权制衡内耗，在这种情况下“人民统治”实际上转换为“多数人民的统治”。

二者的差别显而易见，当面临分歧的时候，同一个问题总会有人持不同意见，宪政主义者采取的是用时间换取空间，以达成某种妥协，而激进民主主义者则是直接做出取舍，非此即彼。

然而二者也不是毫无关联，宪政主义者的根本主张是赞成个人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自治，而这不可避免地会走向“多数人至上”，也就是托克维尔所说的“多数人暴政”；而激进民主主义者，也不能够忽视疆土范围和人口数量，此外，无论他们多激进，都不会鼓吹不受制约的多数主义。

02 温情还是偏执：他们是怎样的美国人

在美国的政治庙堂里，宪政主义和激进民主这两位敌对的神灵“相爱相杀”；在庙堂之外，美国人的民主图景是什么样的呢？

托克维尔认为，尽管美国人一直生活在两种相对立的政治原则构成的张力之中，但相较于欧洲君主制的暴政，美国的民主共和制依然是温和而坚强的。这种民主共和制的维护依赖于美国独特的地理环境、法律制度和民情。

其中，法律制度和民情尤为重要。就法律制度而言，美国人采取的联邦形式使美国的共和制兼具强大性和安全性，以乡镇为单位的政治参与既限制了多数人的专制，又使人民养成爱好自由的民主参与习惯，精心设计的司法权结构有效地引导多数的行动但又给予其足够的自由，为民主向着正轨运行提供保障。

就民情而言，托克维尔首推宗教对于美国政体中种种矛盾的调和作用，甚至可以说，正是宗教使得美国的民情更加温和而平等。美国有不胜枚举的教派，然而在人和人之间的义务上，这些教派的意见高度一致，那就是人的资质在教义方面处于同一水平，因此，无论美国人在种族、阶层、信仰层面如何千差万别，在对宗教的虔诚中，他们都必须为所有人的平等和自由而让步，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

托克维尔所描述的是19世纪的美国民情，一派温和而平等的政治图景。但近年来，美国政治极化：贫富失衡、阶层分化、分配不公、种族歧视等问题使得美国社会的分裂化趋势进一步加剧。这似乎表明，21世纪的美国民情已悄然发生变化。

因此，安东尼·金在描述当下的美国民情时，虽然同样提到了美国人对一视同仁的要求，但他认为恰恰是因为对同样的权利的要求使得美国人缺乏一种谦卑和礼让。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习惯于无拘无束且不容易被劝服，由此导致了一种“各扫门前雪”的人生态度，甚至对于传播原教旨的“美国主义”而言，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自己的敌人，执意要说服其他人认清自己的错误。

安东尼·金认为，美国人这种对自我的坚定的信念使得美国的民情演化为“非此即彼”的鸿沟。对个人的偏执的信仰早已越过基督教所宣扬的众生平等而自由，使得美国社会在心理上、意识形态上以及人口构成上都是如此严重分裂。

03 火山口上的美国会爆发政治地震吗？

从托克维尔到安东尼·金，我们观察到美国的民主是如何在宪政主义和激进民主的对立中走向分裂。建立在这两个不同体制之上的美国如同坐在火山口之上，似乎随时有倾覆之危。

两匹拉车的马向着相反方向行去，两种完全不同又随时可能冲突的政治理念相互牵制，那么，在这样的矛盾冲突下，美国的未来会如何？美国会发生重大甚至毁灭性的政治地震吗？

大多数美国人认为，美国面临的“更大危险”是国内政治不稳定

2022年美国昆尼皮亚克大学发布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大多数美国人认为，美国面临的“更大危险”是国内政治不稳定，58%的受调查者认为美国民主制度有崩溃的危险，53%的受调查者认为，他们此生将见证美国国内政治分歧恶化。

相较于这项民意调查中来自美国民众的判断，安东尼·金从外国人的视角给出了不一样的回答，他认为，尽管美国民主实践摩擦频发，但美国的政治体制却在乱象丛生中达成微妙的平衡。

首先，大多数美国人其实和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民一样，对很多事情并没有强烈的主张，对公共事务也不是非要参与不可，他们只是想自由自在地过自己的生活。

《美国人对政治知道多少以及为何此乃兹事体大》一书的作者就曾悲观地指出，大多数美国人对美国制度的认知和理解都少得可怜。

为此，许多美国人更希望他们的国家由比他们更优秀的人来管治，前提是这些人必须是真的大公无私，从中可以看出美国人民并不完全支持“人民”，不少美国人对于这个政治体制还是满意和骄傲的。

此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局外人看美国，不免惊讶于大多数美国人在21世纪还能接受18世纪末所拟定的宪法，尽管其中有种种看来并不民主、甚至反民主，而且民意支持率极低的地方，但都非常难以改变，这在世界上其他国家是难以想象的，例如英国人从来不觉得需要一部法典化的成文宪法。

安东尼·金认为，正是这部“过时”的宪法成为维护联邦、协调党派立场、化解社会矛盾的关键性重要工具。美国人习惯于多元，由不同种族、民族、宗教、语言乃至内战造成的历史记忆，写就了美国人擅长将问题烧到沸点的本能，但美国宪法起到了缓和和冷静的作用。

美国的宪法连同美国国歌、国旗、以及效忠美国的誓言和坚信美国是世界上最伟大国家的信念一起，把这个最容易分崩离析的国家凝聚了起来。

当然，安东尼·金也表达了对美国民主的诸多失望和不满，例如金钱在美国政治生活中的角色，而即便大多美国人对金钱政治反感并谋求改革，改革也困难重重乃至不可能，因为推动改革的人恰恰是现行选举安排的最大受益者。

本文转发自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