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孙机先生驾鹤仙游,书局同仁不胜哀恸!孙机先生是我国著名文物学家、考古学家,一生勤勉治学,渊博以专研,谨严而精深,在文博考古领域成就卓著。道德文章,海内宗仰。
先生曾将《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与《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修定本)交付书局出版。此二书实为物质文化研究领域扛鼎之作,流布遐迩,惠泽学林。在图书出版过程中,先生缜密细致、审慎笃行之品格令书局同仁敬佩无已!音容宛然,痛何如之!谨节录先生《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修定本)后记,以志悼念。孙机先生千古!
孙机先生,2021年3月摄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在大兴县(今北京市大兴区)天堂河由原北京大学五七干校改成的“北大农村分校”当仓库保管员。库存从农具、水泵到显微镜、棉大衣,为数上万,办事的却只我一人。碰上搬运清点、入库上架,往往累得头昏脑胀。领导又发话:不论钟点,急用的东西都得能领出来。也就是说,必须廿四小时都有人值守。但这里毕竟是学校,平素领东西的不多。墙上标出“仓库”俩字的这排房,经常显得满恬静。领导的话听起来仿佛是要我昼夜盯班,实际上连大白天也往往无公可办,如若不想对着锁得严严实实的柜子发愣,大可再找点事做。于是,久蕴于胸且已积累下不少卡片之关于编写物质文化的著作之想法,便提上日程,并随即形诸笔端。
按照对整体框架的设想,本书拟先从农业写起。可是没干多久,驻校工宣队的师傅忽然找到我,问:有人反映你这些天净熬夜,在鼓捣什么?我大吃一惊,连忙将刚完成的几篇写农具的小文拿出来,称这是结合自己搞考古出身的专业知识在学农,并照着图,连比划带解释。没想到师傅听了挺感兴趣,不仅没有劈头盖脸地批评一通,反而教育我要注意劳逸结合。堪称有惊无险,或曰化险为夷。这使我由衷地想把这位师傅尊为本书的第一读者,只可惜到如今连他的姓名也忘记了。
70年代末我调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大环境已变样,东风劲吹,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馆里条件优越,这项工作得到了领导的支持,再加上有馆藏之众多的文物、大量的图书可资参考,使工作得心应手。到1985年末,终于完成初稿,之后又补充了一些插图,于1991年出了第一版。
《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修定本),中华书局2020年11月出版
起先在几乎完全不宜动笔的情势下,为什么全力以赴地去写这么一本书?自己也无法作出明确的回答。现在的年轻朋友也许会以为,其中包含着比如评职称之类动机吧,则纯属误解。因为把这种想法摆到当时的背景中,也未免太对不上号了。自己只是感觉这件事做起来兴味无穷,其他均在所不计。至于上面说的“久蕴于胸”云云,久到何时,倒有必要略作说明。
上世纪50年代在北大上学时,我最爱听宿白老师的课,爱读他写的《白沙宋墓》。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为了治理淮河,在河南禹县(今禹州市)修建白沙水库。施工区域内发现了300多座古墓葬,宿先生主持发掘的3座北宋壁画墓最受关注。其中所绘墓主人饮食起居的若干场面,看来相当写实。宿先生更结合古文献,对壁画的内容一一剖析指证,使画中出现的事物,无论巨细,都变得既明朗又鲜活,知根知底,有声有色。此书被出版界认为是“中国历史考古学田野报告的经典之作”(文物出版社《〈白沙宋墓〉再版说明》),这一评价是中肯的。而所称“中国历史考古学田野报告”,措辞也很有分寸。考古学研究的是古代的物质资料,年代跨度从上古直到近代之前。但史前时期和历史时期大不相同。在有些考古工作者眼里,史前时期更被看重,因为文明的产生、国家的诞生,都发轫于此时,研究这些大课题有可能出大成果,所以有一种说法叫“古不考三代以下”。可是史前没有文字,研究工作只能依靠层位学和类型学在分析排比中探索。而历史时期已积累下大量文献,有当时的人对当时之各种情况的记述。因此,历史考古学必须与文献史学互相渗透,才有可能将历史时期中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说得深透。不过《白沙宋墓》囿于考古报告的体例,许多重要见解不得不分散地放在注释里,须来回翻检,前后比照。当时我就想,如果能追随先生的路子,在这方面写出一部有系统的专书,将片段结合成整体,该多好。
孙机先生在中华书局首届读者开放日与读者和媒体朋友交流
专书怎么写?开始只打算研究单一的某类文物,认为涉及的面窄,容易掌握。然而这时手头已经整理出眉目来的小成果不止一类,又舍不得把它们完全放弃;最后,只好扩大范围。时代呢?开始也想从宋代入手。但这里的好些问题宿先生的书中已经解决,而且宋代文献极庞杂,又恐顾此失彼。后来觉得汉代比较合适,花上点功夫,可以将现存之汉代文献通读,汉代文物又丛出不穷,二者相互印证、互为表里,随着认识的逐步深入,有可能走进一条历览汉代之众生相的大画廊。
就这样下了决心。对于会遇到的困难也有了思想准备,特别是要求自己一定得遵循文献与文物相结合、真结合的原则。不结合文献,经常会连某些器物本来的名称也叫不出,张口就是“这形器”“那形器”,势必无从阐释其用途,又如何拿来作为历史的证据?而所谓“真结合”,就是要把文献真读懂。举几个小例子:汉墓中所出用玉片编缀成的装遗体的“玉柙”,也叫“玉匣”,即文献记载中的“椑棺”。椑与柙均读甲声,是同一个字之繁简不同的写法。有的研究者却置椑棺于不顾,迳指之为“玉衣”。其实古文献中说的玉衣是缀玉的衣服,与玉柙即“亲尸之棺”无涉。再比如,有的研究者称汉墓中墓主人头部覆盖的面罩为“秘器”,也错了。秘器是棺。棺在古代也叫“器”,或“棺器”、“凶器”、“秘器”;而面罩的正式名称是“温明”。为国家发掘古墓葬是考古学家的本分,玉柙和温明又都是葬具中的珍稀之品;这些不靠谱的叫法似不应在他们的文章中出现。不止这类“重器”,一些看似寻的物件如不知其本名,认识上也会出偏差。比如一种和铜炉配套的铜耳杯,常被视为温酒器。其实它的本名是“染器”。因为古人吃熟肉时要蘸热酱。“染,豉酱也”(《吕氏春秋·当务篇》高注)。染器即加热这类佐料的用具。又比如一种在中柱上带插孔的圆台,常被指为灯座。其实此物本名“熨人”,乃是支承熨斗用的,与灯了不相关。